观影记
□苏往
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》是这样结尾的。郑微没有正面回绝陈孝正,只是说,“我们一起度过了青春,谁也不亏欠谁的,青春就是用来怀念的。”
同样在空荡荡的海洋馆剧场,坐在一起的还是那两个人,依稀是昨日重现。然而,那天他们有多近,今天他们就有多远;那天她有多快乐,后来她就有多痛苦,直到痛苦也被时间打磨干净了,今天她只有云淡风轻;他们能分享的,只剩下一个今天已经无关痛痒的小秘密:为了让她摸到海豚,他究竟对驯兽师说了什么。
看似留白,实则尘埃落定。平淡如水,又在今与昔的互文关系中暗流激荡。好个一眼扫过去精致有范儿的结局,为什么不买账的大有人在?他们离开影院,心中回荡的不是苍凉,也不是哀痛,而是陈孝正在电影中发出的全片最强音:“你神经病啊!”
坏事儿的不只是呈45度明媚忧伤的对白,不只是影片后三分之一结构失衡——陈孝正宣称要追回郑微却没看到任何实际行动,致命一击来自与之呼应的前文。他们第一次去海洋馆,是在招聘会之后。郑微一心想的是两人去中建当双职工,但陈孝正已经决定弃她而去。如此刺目的对照,等她醒悟后,那天他喂她吃的糖,都会像骤然曝晒在阳光下的吸血鬼一样腐朽,因为那不是爱,而是补偿。“欲鸩之以砒霜,先裹之以蜜糖”,他对她使出的大招,俨然是李安在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里对观众用过的。
如此温柔一刀,怎能让男主角用人畜无害的清澈眼神去演绎?一个游移不定的眼神都找不到。演得好像他自己对秘而不宣的背叛都一无所知一样。最后抖的包袱,是骗驯兽师说他想求婚。明知台下爱他至深的女孩即将被抛弃,能想出这种借口,还一脸笃定与真诚,这不是人之常情。除非陈孝正是表演系毕业的,或者是个百分百的伪君子并且从来没爱过郑微。
情感失真对一部电影的伤害,远远大于事实失真。情感逻辑不能自洽的人物,就像纸片儿一样,一吹就倒,观众不会信,就不会感动。
陈孝正在最后一场戏里说,“我把你叫到这儿,就是想问你一句,我还能重新爱你吗?”谈复合开口先强调这个地点的特别,是提醒郑微他当年演技有多好吗?抖了小包袱的反高潮结局,因为失真而成了冷笑话。
除了老张有些人间的烟火气,情感失真的角色在《致青春》中俯仰皆是。郑微的同寝黎维娟发现朱小北在姐姐的包子店里帮工,提出帮她保密,可小北笑着说是姐姐供她读书,“有什么好虚荣的”,这样一个大方的女生,怎么后来爱面子到退学也不跟朋友告别,还要改名换姓生活?
原著只是一本通俗小说,有背叛、有狗血,但至少说人话、办人事。电影将人物,尤其是两位男主角的情感逻辑,或者说人性扭曲到了狰狞的地步。陈孝正原本是和前暧昧对象曾毓一起公派出国,改编成了曾将自己的名额让给陈。很明显,小说中曾还博她和陈有一线希望,陈选了前程没选郑微;电影里曾明说是爱惜陈的才华,事实是曾赔上自己来拆散他们,陈不惜踩着曾上位。而林静守在施洁的病床前、逼她吃药的段落,像是不小心把惊悚片的素材剪辑进来了。
从《孔雀》到《姨妈的后现代生活》,再到《立春》,李樯一贯的母题是冷酷地剥开理想与现实之间血淋淋的落差给人看。问题在于,这几部作品都有沉甸甸的历史在碾压女性的灵与肉,我们尚且可以从中习惯性地读出悲凉与同情。没有了外力倾轧,《致青春》周身闪烁的人性狰狞之丑,再拉拢观众就困难多了。
整部影片最离奇的改编,是把郑微母亲和林静父亲在婺源插队时大槐树下的初恋与重逢,改成了一把年纪了在小镇街头轻浮地调情被林静撞破。这不仅拉低了林静的形象,也让郑微最后的婺源之旅失去了提纯、拉高的机会,她的一大段内心独白流于命题诗朗诵的水准。
(作者是北京影评人) |